这怕是和老屋的最后一次相见了。
挖掘机的轰鸣声中,我站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突兀的石墩上,看着青葛藤漫过的断墙,受惊扰的各种虫儿慌张地抖动着翅膀,在秋天傍晚的斜阳中乱窜。几只麻雀立在一根横着的房椽上,晃着小脑袋,不时地低呤几声。远处的芭蕉树,不曾结果,只漫无目的地晃着像长扇一般的叶子。
我在这里出生,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。如今,一地的破瓦、碎砖,满目的*土,朽梁,竟是那么陌生,好像从不曾相识!我低下身去,抓起一把墙土,看着它们缓缓从指缝滑落,眼前的一草一木,各种家什,终似一个个的故友,静静地躺在那里,呢呢喃喃似在说着什么。许久才恍惚听到,它们还是在讲几十年来的那些絮絮叨叨,絮叨里有家族的变迁,和我曾经的童年。
早先,爷爷们带着父辈六家人聚居在一起,老屋是从他们手里面开始修起来的。后来十几年间,各家一砖一瓦添着,就有了点规模,像传统客家人的围屋了。三进的厅子,加上周边的住房,看起来像个半圆的样子,门口还有两口大水塘,里面养的鱼儿是得等到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。围屋后面是一大块平整的野地,连着龙头山。野地里家家户户各占大小不一的几块地,种着一些李子,桃子,板栗等常常让孩子们垂涎三尺的果树;有些地方没人打理,各种野草自由生长。一条清澈的小河从远处的山沟一路蜿蜒,从屋后侧边静静地流过,叫不出名字的鱼儿在明镜般的水中惬意地游来游去,像柳宗元《小石潭记》里描述的“皆若空游无所依”。每天清晨,母亲和婶婶们就聚在河坝边洗衣服,漫无边际地聊着家常里短,农事耕作。炊烟袅袅,顺着微风飘到屋后,和着晨雾弥漫在小河两岸的小树林里,仙境一般。
老屋是孩子们的天堂。不必说屋后斜坡上的算盘子,石头缝里的虎耳草,白穗*簇的败酱花,紫色酸甜的火炭母,单是那老屋墙根下的土人参,便满载童年无限的回忆。那时小伙伴们过家家,土人参厚嫩亮绿的叶子,红色如星点的花,是伙伴们心中的稀罕物儿。田埂上的马头兰,可以做成漂亮的花环。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草都被小心翼翼的采来,最后都免不了成为小土灶里翻滚的一锅乱炖,最后来也不知进了哪个小子的肚子里。仲春时的石榴花(映山红)树莓和覆盆子,夏天时的桃李,秋冬时的桃金娘、金樱子、豆梨(老家土话叫山棠梨)和那金*的野柿子一起,成为儿时美味的舌尖记忆之一。
小时候热闹。等我们这一辈记事的时候,房子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。八零年前后计划生育还不怎么紧,家家都有两三个小孩。一大屋子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好几个小孩,年龄也隔得不远,拖弟带妹的一大帮。那时候孩子们都不像现在那么金贵,大人们各自忙着生计,是不会有空搭理小孩们的,不敢说自生自灭,起码是天生地养。于是,房前屋后,山里野外,就成了我们的乐园。捉迷藏是最受欢迎的,因为它简单容易操作。一番吵杂的剪子石头布之后,选中一个在独候在前厅,其它人则立马作鸟兽散,各自寻找躲藏处去了,门后,房梁,柜子里,柴垛中,稻草堆,五花八门,让人一番好找。要是换了个年纪小的,常常是老半天也找不到几个人,气得坐地下哭,哥哥姐姐们到后来不忍心,只能从躲藏处出来,哄开心了才行,要不然大人们回来发现,免不了一顿好打。更有个年纪小点的,天不怕地不怕,躲进老厅的神龛后,没人找得到,最后自己耐不住寂寞睡着了。于是天黑后一大屋子的老老小小都是打着手电,点着竹把火(80年代老家人用一种拇指大小的竹子晒干做成的照明用具)里里外外找了个遍,最后还是他自己睡醒了爬出来的。自然是免不了一阵*哭狼嚎,好几天见不着人。
对于年纪稍大一点的我们来说,老厅是一个神圣而可怕的存在,黑漆漆的,房梁原本都是朱红色的,年岁久了,大部分都不免变成了斑驳的黑色,跟逢年节祭祀时留下的花纸上的血块一样的颜色。更不用说神龛上祖宗们的牌位和房梁上老人们提前备好的寿木了。就算是大白天,一个人也是断然不敢经过的,待到天黑了更是让人心惊胆战。那时的我每每不得己从那路过,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,盯着,一紧一慢的脚步声总似在身后左右,很是瘆人。等到终于忍不住猛一回头,却又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,头皮发炸,飞也似地跑向前去。也是在这老厅里,我眼见了祖父祖母先后终是熬不过岁月,都曾静静地躺在那里,又在哭闹、锣鼓、鞭炮声中被簇拥着送走。面容也由清晰渐渐迷糊,终而不见,只留下了些许关于生与死、悲与喜的懵懂。
最热闹的,是有喜事的时候。大伯家娶媳妇,或是三伯家嫁女儿,都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兴奋的由头。前一天,一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做着各种准备,孩子们多是闲着,看厨房旁叔伯们杀猪宰鱼,婶嫂刷碗洗筷。一众小子们浩浩荡荡,免不了被大人们嫌弃碍手碍脚,又或是被唤去帮衬些杂事。到了晚上,稍大的孩子都被召集在一起,坐在长案前,用木锤或是玻璃酒瓶将厨师片好的鱼、瘦肉和番芋粉混合后锤成薄片。十几把锤子,不规律地锤着肉片和案板,叮叮当当,颇为壮观。偶而有莽撞的家伙不小心把玻璃瓶锤碎了,换来的是其他小伙伴们放肆的嘲笑和大人们的一阵手忙脚乱。锤好的鱼片肉片蒸熟后会做成“锤鱼”和“锤肉”,这也是各种宴席之必备的菜肴。除了吃,自然是还有热闹要看。那些繁文缛节,那些大人们眼里一个都不能少的仪式步骤,我们是不感兴趣的。新媳妇来了,她长得漂不漂亮,那更是叔叔哥哥们的事,我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