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鹊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，一把抓住那蛇的尾部，在空中绕了几圈，然后用手指掐住它的头，让它把身子盘在自己的胳臂上，悠悠然朝岭下走去。走了挺远，才回过头来喊：
“铁锁啊，我今儿个替你砍了一天了，还欠你两天。明天这个时候，你还来取柴禾，千万别忘了！”
她说这话的时候，脸上带着笑，声音很甜，也很脆。
铁锁吓傻了。那些小伙伴们，也一个个都惊呆了。一个女孩子竟然不怕长虫，这在他们眼中简直成了奇迹，成了英雄壮举。他们不得不对喜鹊刮目相看了！其实呢，他们是不知道，喜鹊从小就常跟爹上岭来采草药，捉长虫。她对蛇的生活习性，以及哪种蛇有*，哪种蛇无*，都比较了解。刚才她见铁锁骂她，又逼她给砍柴，就特意寻了一条无*蛇来吓他。铁锁的那副狼狈相，使她解了气，这才把那条老蛇带回家，给爹泡药酒去了。
这一次教训，使铁锁老实多了。第二天，他不仅不再让喜鹊替他砍柴禾，而且还组织小伙伴们帮她砍。真是不打不成交，从这一天起，他们成了好朋友了。
喜鹊河清洌洌的流水，天复一天、年复年地朝前流去。他们俩呢，也一天天、一年年地长大了。
在他们上了初一的那一年，公社搞“革命样板戏”表演，村里决定排演《红灯记》第五场“痛说革命家史”。扮演李奶奶、李玉和、候宪补和特务的演员都定了，偏偏只缺一个李铁梅。当时，在村子里，论嗓音，论长相，最合适的人选是巧姑。
她不仅长得俊，而且唱起来有板有眼，让人觉得很清亮。但是，当选到她时，她却硬说自己在家唱唱还行，登不了台。为这事儿，支部书记和队长先后五次到她家，比刘备三顾茅庐还多出两回，可她却仍然不肯出山。支部书记和队长实在没办法了，就到学校把喜鹊给选了出来。同她一起选来的，还有铁锁和几个男生。铁锁被分配到了乐队，负责敲木鱼儿。
喜鹊的脑瓜子灵，扮相好，嗓子也不错。她一天就背熟了台词儿，两天走熟了台步儿，三天学会了唱腔儿，到了第四天，就能参加彩排了。乡亲们没见过什么大世面，看了她的演出都赞不绝口。有的甚至还说：“啧啧，就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梅兰芳来了，也不过如此呗！”单从这个评价，就可以想见喜鹊的表演技巧如何了。
《痛说革命家史》排成以后，乐坏了支部书记和队长。他们抱着能捧回个大奖状的奢望，把队伍拖到了公社。一到那儿，傻眼了：大会给每个代表队都发了一张登记表，要求报演员的“家庭出身”、“*治表现”和“有无海外关系”。同时，还明确提出，为了让工农兵真正占领文艺舞台，主要演员必须根红苗正。这张登记表，急得支部书记和队长足足两顿没吃饭，一宿没睡觉。
第二天，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。队长当机立断，毅然在喜鹊的“家庭出身”一栏，填上了“贫农”两个字；其“*治表现”呢，也给写了个“积极靠近d支部”。他写完了，到大会把登记表交了，然后呢，就去找喜鹊谈话。
“喜鹊呀”,他一见喜鹊，立刻开门见山，“你家的情况，你比我清楚。按照大会的要求，你没资格演铁梅，得马上回去。可是我想了一下，给你填了个贫农。这几天，我们也把你当贫下中农对待。你上了台，可得好好演，别辜负了我这片心意。如果有人问到你，你就撒个谎，可别说露馅了。听见没有？”
喜鹊沉重地垂着头，没说话。
“该化妆了，去吧。台上不咋平，上去后小心别绊倒了。万一忘了词儿，就咳嗽一声，我在幕后给你提词。”
队长把喜鹊细细地叮嘱了一番，又看着她画好妆，亲自将她领到了台上，然后才操起了一个剧本，悄悄地躲到了二道幕的后头。
开台的锣鼓响了，大幕缓缓地拉开了。就在这个时候，喜鹊突然抽身走开，把李奶奶一个人晾在了台上。台下的观众，对这场戏了如指掌，一看台上差了一个人，立刻哄堂大笑。这时，坐在观众席中负责听群众反映的支部书记憋不住劲了，腾地一步跨上台来，扯开大嗓门喊了起来：
“铁梅呀——喜鹊！喜鹊呀——铁梅……”
他这一闹腾，台下笑得更欢了。
在人们的笑声里，喜鹊扛着自己的小行李卷儿，独自一人离开了公社的大院儿，朝盘龙岭，朝喜鹊河，朝养育了爹和自己的那片土地走去了。她的步子很沉重，但很坚定。她决定从这一天开始，永远也不再演戏了。后来，铁锁从后头追了上来。她一看他的肩头上，也扛着一个小行李卷儿，这才把行李朝地上使劲一摔，坐在上头哭了个够。
喜鹊的突然退场，使这次汇报演出彻底砸锅了。
事后，她在总结会上挨了批。队长一口一个“地、富崽子”把她臭骂了一顿。她呢，头不抬，眼不睁，脸也不红不白的，就像没听见一样。一直等他骂累了，骂够了，她才抬起头来，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：
“你们说我是地、富崽子，然后呢，又叫我去冒充贫农，这是个啥理哩？我退出来了，不假。但我是好心，是怕抢占了你们贫下中农的文艺舞台，不对？”
一句话，把队长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未完待续……
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《命运四重奏》，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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