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锁仔细瞧了瞧爹,发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有泪花儿在打闪。于是,就赶忙说:
“嗨,爹呀,你是一家之主,分不分,你说了算。你不高兴分,咱就不分,用不着为了这事儿心里憋气。大伙儿说说,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“是呀!”马莲立即咧开大嘴响应,“过得好好的,分哪门子家呢?一口唾沫灭不了火,一根柴禾烧不红,还是咱们几股儿一起过吧!至于铜锁和枣花,我看也别离。饭糊了,在锅里;胳臂断了,吞在袖子里,不能叫外人看笑话!就凭咱这人家,哪能分家,哪能离婚呢?那样岂不坏了名声,出门叫别人指咱脊梁骨!你说呢,巧姑?”
“对,你说的都对。”巧姑淡淡一笑,不冷不热地说,眼睛却盯着银锁。她那犀利的目光,逼得银锁赶紧低下了头,瞅着自己的裤裆,一动不动。
在这样的场合,又瞧见爹这一般神色,他不想说话。
可是,巧姑在旁边却一个劲儿地偷偷掐他,拿眼睛瞪他,非逼着他表态不可。他实在没法了,才把脑袋抬起来,吞吞吐吐地说:
“爹,大哥,我看……要不咱就分了吧!分了自己过自己的,没……没说道儿!分了吧……行不?”
“我不同意分家!”还没等茂源老汉和金锁吱声,铜锁却抢先接过了话头。这几天的工夫,他也同爹一样,眼睛整整瘦进去一圈儿,脸色更加枯*了。他一边说话,一边不时地用舌头舔着嘴唇儿。“锅里没搅的,碗里没舀的;烂麻搓成绳儿,也能拉千斤!所以,我还是乐意咱家一块儿过。你们谁爱分谁分,反正我不分!”说到这儿,他停住了,把眼睛转向了枣花,寻思了半天,又说:“至于她,如果还有外心,非坚持跟我离,我也同意!”他在说这话的时候,虽然嗓门特意提高了八度,但比起两天前说的那番话来,却是明显地后退了。
巧姑一听,撇起嘴冲他一笑,把他给笑成了个大红脸儿。
这时,铁锁表态了:“爹,叫我看,咱们还是分开好。分开了,我们哥儿几个,可以八仙过海,各显其能,总比这么吃大锅饭强!”
“就是。”在这个场合中,喜鹊虽然属于列席代表,但说起话来却没有半点儿客气的意思。“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,有什么必要非吃大锅饭?还是分开好。大叔,你如果担心老了没人养活,干脆,也搬过去,我爹咱们四口人一块儿过,多好!”
铁锁和喜鹊的话,使巧姑的心里颇感欣慰。分家,对于她来说,是翘首以待的,也是求之不得的。但是,她却一点儿也不让别人瞧出她的心思,而是长吁短叹地说:
“唉,看样子,还是你们同意分家的多呀!咱这个家,从小到大不易呀!说分开,我心里头真难受。不过,既然你们坚持分,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了。爹,常言道,捆绑不能成夫妻。同样,捆绑也不能成一家!我看分就分了吧,省得落下埋怨!”
“不,我不同意分家!”铜锁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。他还想往下再说些什么,可是茂源老汉却摇摇手,把他给拦住了。
“唉,分吧……分吧!”老汉说,声音更加酸楚,更加沉重,更加嘎哑,“一晃儿,二三十年了。我苦巴苦业地把你们一个个都拉扯大了。我自个呢,也熬老了。说起来,我也对得起你们娘了,对得起了啊!”这时,他又微微仰起脸儿,死死地盯住了墙角的那张蜘蛛网和从房箔上牵下来的那几串塔灰。他昏花的老眼里又有泪光在打闪了。但是,他忍住了,他没有让眼泪掉出来。
过了不一会工夫,他就把目光从墙角徐徐地收回来,又慢慢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。然后,耷拉下脑袋,继续说:“我对得起你们娘,也对得起你们!……在咱们村儿,大伙都知道的万元户就两家,一个是东院儿的小庚,一个是村西头儿的孙大下巴。但是,今天我要告诉你们,”他说到这儿,猛地抬起头,嗓门儿也提高了不少,“咱也是!”
说着,他就把自己那个油渍麻花的枕头拽了过来,唰的一声撕开了,使劲儿一抖,一叠一叠的人民币顿时都展示在一家人的面前。这下子,可把大伙儿,也包括大儿子金锁在内,都惊呆了。过去,他们都知道爹在攒钱,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,足足一万多块啊!
“唉,分吧……分吧!”茂源老汉在闺女、儿子、媳妇们各种各样的目光中,把钱一叠一叠地分成了六份,指点着说:“金锁、银锁、铁锁,你们兄弟三人,每个人两千;香草年纪还小,也没成家立业,就多给八百吧。铜锁你呢,分一千;枣花这些年,挨了不少累,受了不少罪,不易啊,也给一千!”说完,又把手伸进那枕头里,摸索了半天,摸出他藏起来的两张结婚证,分发给铜锁和枣花,说:“你们自个收起来吧,也许……”下头的话,他没说出来。
“爹……”枣花这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,就呜呜地哭出声来,边哭边颤着声说:“爹呀,俺……不离!俺就这么过了。俺这辈子,就……认……认了!”
茂源老汉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,然后摇摇头,叹口气,动作麻利地下了炕,把门一推,头也不回地走了……
一家人全都愣了神儿。
这样愣了好一会儿,坐在炕里头的金锁才醒悟过来。他一边赶紧下地穿鞋,一边冲着站在门口的马莲喊道:
“快去呀,快去,看看爹!”
马莲应了一声,几步跑了出去,紧接着,又跑了回来。她还没等进屋呢,就带着哭声喊道:
“快,快呀!爹奔河边去了!”
“啥?”金锁吓得脸都变了色,慌忙朝大伙一摆手,“快,快追!”
一家人呼呼啦啦地追了出来。他们追出小院儿,追上了曲曲弯弯的村街。这时候,血红的夕阳,正衔在远山顶上;明净的天空里点缀着几朵蔷薇色的流霞;就连村街两旁的白杨树叶子,也被染上了不少红色。哦,多么美丽而宁静的*昏啊!可是,这*昏的宁静,很快就被金锁他们纷乱的脚步踩碎了。他们一边跑,一边呼喊:“爹呀!爹……”
突然,他们不跑了,也不喊了,都猛然停住脚,怔怔地朝前看:在他们的前面,在夕阳晚照里,在静静的村街上,茂源老汉正倒背着手,微驼着背,一步一步地朝枣花娘的小屋走去……
花妞儿跟在他的背后。它紧紧地跟在他的背后。
他走进了小院。他在小屋门前站住。他举起手,想要敲门,但那手却颤抖着,在半空中停住了……
未完待续……
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《命运四重奏》,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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